【忘羡】那花
/忘羡 /志怪
01
蓝湛幼时曾有一人与伴。
约是龆年韶节,桃霙灼灼。
姑苏逢三月,垂柳扫尘埃,阳春白日里温风徐徐。庭外池水余凉,红鲤尾尾,庭内甜香幽绵,琼片纷飞。
蓝湛正端坐在门前石阶上,垂首抚拨琴弦,温习头一日先生所授曲律。
那人就踩了这琴音,眉眼缀些笑意闯进院墙。
“这曲子真好听,唤做什么?”
蓝湛闻声朝着说话方向抬头望过去,正午的日头几分灼眼,稍缓了缓方才看清那逆光斜倚在房檐上的人。
那人瞧着将及弱冠的模样,着一身黑红衣裳,长发被一缕红绳高高束在头顶,桃花状的眸子微醺般浅眯着。
“你是何人。”
蓝湛停了动作,目光直直的锁着他。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是我先发问,自该当你先回答我才是。”那人睁开眼睛转眸迎上蓝忘机的视线,挑眉一笑。
“此曲名唤为何?”
蓝湛紧抿薄唇,少间当真予了答复
“先生说,此曲名问灵。”
那人得了答案,坐直了身子向前探了探,单手撑着面颊。
“魏婴。”
蓝湛蹙了眉,似乎不解这蓦来的言语。
“我的名字。”
02
打这天起,魏婴常来寻他玩笑。乍然出现在墙头上,或是斜攀在树杈间,大大咧咧叫他一声。
魏婴从未提过自己家在何处,家中几人,他不提,蓝湛也不问。
魏婴喜欢听他弹琴,仗着比蓝湛高了那么些寸尺,总爱在一曲终了伸手去揉乱他梳理一丝不苟的发顶,惹来抚琴人怒瞪。
除此之外,很多时候都是魏婴在说蓝湛在听。
魏婴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讲那千百年道行的火狐遇上了赶考书生,为圆其梦自化修为改其命数。街市口左拐有个卖字画的秀才,一幅仕女图莫名得了灵,自此作画时身旁便常伴着位娇美娘子,纤纤素手研磨斟茶。还有位百年之日圆寂的高僧,尸骨下葬时竟引来群鸟悲鸣,久绝不息。
多是志怪的故事,有些俗套,但魏婴总是会把它们讲述得如同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一般绘声绘色,眸底似点了金漆,满溢鎏光。
蓝湛便也沉浸在这或悲或喜的故事里,于魏婴言语间一览百年。
三月浸在红雨中须臾而逝,四月的桃花更艳丽了些。
这日傍晚,魏婴迟迟出现的时候,蓝湛难得出了庭院,正立在塘畔饲鱼。
披了层碧波的鳞片嵌在余晖里熠熠璀璨,鱼尾摆出水面搅乱了涟漪点点。
蓝湛听到脚步声侧身看过去,那人鲜少没有失礼地攀在墙头,就那么沿着青石小径珊珊踱来。
蓝湛待他走近,抬手分了些鱼食递去。魏婴将要接过,蓦地顿了神色,不过转瞬便复了常态,手上却变了方向拉过蓝湛的手腕牵向庭院。
“赠你份薄礼。”
蓝湛被拽得突然,鱼食撒了满地,几颗跌入塘里引去一波躁动。
魏婴牵着蓝湛跨进院门,按着肩膀让他坐在石凳上,正挨着那棵繁花正盛的桃树,馥香甜腻。在蓝湛不解的目光下,魏婴抽出腰侧那支墨色横笛搁在唇边,敛了眸。
是那曲问灵,又似有所不同。笛音婉转,较七弦多了寸悠扬,如游鱼撩动池水,似春风拨弄枝桠,犹暖流破冰的清脆声声入耳。
像是稚嫩蓓蕾骤然绽放,那花开的声响。
03
魏婴在桃花凋零的时节辞别。
禁不住问起缘由,那人俯下身子直瞧着蓝湛调侃:
“舍不得我?”
蓝湛羞恼地别过头不看他,魏婴见了,笑容更是放肆,正斟酌着哄三两句,却被突如其来一道低低的“嗯”讶异到噤了声。
瞅着蓝湛手指揪弄衣袖不自在的模样,魏婴蹲下身揉了揉他的头顶,蓝湛难得没有躲开。
魏婴歪头想了想,在怀里摸索一阵,掏了枚桃花模样的玉佩系在蓝湛腰间。
“来年桃花盛绽,再来此寻你。”
得了承诺,蓝湛抬眼紧紧望着那人旋身离去。
守着孟夏红莲由韶华行至枯衰,素秋的黄花凋零葬了土。等到姑苏薄冰化作水,蓝湛在一方小院独自看尽春去秋来,草盛叶衰。
终于盼来枯木抽了新芽,一树树阳春花开。
蓝湛推开房门,看到那人侧倚在红霙正盛的那株桃树下,笑胜繁花。
“别离一载,思君如狂。”
蓝湛读懂了他无声的唇语。
温罢了一卷书,蓝湛起身给旁侧扬言要替自己研磨却一早把脸埋入卷宗沉睡的人添了件薄毯。
04
魏婴依旧会在桃花凋却了最后一瓣殷红时离开,临行前笑吟吟揣了份稀奇玩意赠予蓝湛。
待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后,蓝湛攥紧了手中物件回屋小心收放,掐算着下一轮的夏灼秋凉,寒冰乍破,春暖花开。
锦盒里收纳的小玩意儿年年添新,蓝湛思量着下一个年头置换个大些的箱子。
蓝湛以为日子会这样年复一年,有无数个阳春三月来填满那只锦盒。只需待红雨初降,那人便乘着馥香踏进庭院。
直到那日残阳笼了姑苏,枝头最后一点红跌进凉风,魏婴抱了双兔子走来。
五载寒暑,蓝湛个头蹿了不少,稍扬下颌便可以对上那人眸子,却读不懂他的神情。
魏婴把兔子放进他怀里,玩笑两句,如往日一般抬手却顿在了半路,最终堪堪落在蓝湛肩头上拍了拍。
旋身离去,再未归来。
毫无征兆的,任凭春华秋实,暑尽寒来。蓝湛徒守一颗不复繁盛的阳春树,却再未候到那人还。
05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蓝湛视线定在书卷里老先生方才诵的诗句上怔了怔。
“人面不知何处去…”
“可有疑惑?”
老先生捕捉到蓝湛的失神,停下询问。
“无事。”
先生见他无意开口,也不再问,摆首望向窗外
“有不解时,便回头看看。倒是这桃花许久未现繁茂了…”
蓝湛跟着看向窗外,心念约莫是自三年前那人离去,繁花不复。
而后的一年仲夏,蓝湛随远道来的兄长外出访亲时,骤雨忽袭姑苏城,雷电直直劈向无人小院。
蓝湛匆匆归来只看到一棵焦黑的枯木,与瑟缩在门廊前的一双白色毛团。
不久蓝湛被接去了兄长家,到旧居收拾行李仅抱回了只锦盒,一双白兔。
临行前望着那株枯木良久,浅眸黯然。
06
故人离去第一十三载,红雨降。
蓝湛连日做一个梦。
梦中置身于一池绿水边上,身畔伴着一棵桃树,琼片灼灼。
自己站在树下似乎在等人。
低头瞧见手心端了一碟鱼食,捻了几粒丢向水中,鲤群寻来卷起粼粼波痕。
水声中隐约听到有人行来,蓝湛侧头去看,一缕殷红闯入视线,扎了眼。
梦中蓝湛静静的看着那人走近,抬手递了鱼食过去,魏婴只低头督了一眼没接,伸手牵过蓝湛,拉近自己,低头在他耳畔说了句话,像清风拂过面颊
“桃花开了。”
梦到此处醒来。
接连几宿,蓝湛察觉到有一种被刻意压抑,名为思念的情绪在心底炸开。
“有不解时,不妨回头看看。”
再一次梦境里被魏婴拉至身前,隔着衣料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温热。脑中蓦念起先生曾经的话,蓝湛下意识回头看向水中。
细细的涟漪打碎了倒影,独一人,一树花。
“倒是这桃花许久未现往日繁盛了…”
蓝湛把视线拉回魏婴脸上的时候,那人正噙着笑意,贴近自己耳畔
“桃花开了。”
次日天未亮,蓝湛便匆匆牵了快马赶回旧居。
久未染人烟的庭院凭罩了分萧索,蓝湛凝视焦黑的枯木半晌,颓然离去。
多年未见的老先生髯须又长了几分,两鬓降了霜雪。唤弟子接过蓝湛带来的新茶去后厨烹煮,老先生捋了白须领久别的学生到堂中叙旧。
闲谈一阵,话题带到姑苏旧院的桃花上。老先生凝视蓝湛半晌,抿了口茶,悠哉哉道
“问灵一曲,可参透几分?”
暼到蓝湛骤睁的双眸,老先生笑呵呵负手离去,余音散在煦风里
“今年的桃花,又复旧时繁盛咯…”
蓝湛负琴再次踏入小院。
轻步掠过门廊,行经枯木时顿了顿,错身而过。端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取下琴置于腿上,垂眸拨弄。
蓝湛阖了眼帘,在心底描画出那人模样。
红缎束发,眉眼弯弯。记忆里那人噙着笑,抽出横笛搁在唇边。曲音婉转悠扬,如游鱼撩动池水,似春风拨弄枝桠,犹暖流破冰的清脆声声入耳…
七弦之音,铮出花开的声响。
裹了焦炭的枯木在蓝湛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抽了支嫩芽。而后如沐雨春笋,无数枝桠挣脱而出,缀了点点淡粉玉苞,应着琴音朵朵绽放。
红雨翩然满园。
“这曲子真好听,唤做什么?”
一道浸着笑意的清亮嗓音自不远处滑入耳,蓝湛抬眸,视线越过风携零落的红霙望过去。
白墙青瓦,桃霙灼灼。
嵌在余晖的鎏光里,日日描绘心底,将及弱冠模样的少年正斜倚在桃木干上,浅笑吟吟。
依旧是那人,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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