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齐】与归
【一】
战报传来,小齐殁了。
以一人之命,换一城之安。
报信将士的话语绊不成句,似乎连身形也随之一恍。
须臾蹇宾才发觉,许是被眼眶迸出的液体恍惚了。
如巨石凿顶,一阵目眩险险跌倒。
臣子惊慌的吵杂声中,蹇宾隐约忆起曾经相似的一幕,却有一白衣将军慌乱弃了佩剑冲上前来撑扶,眉宇间满溢是藏不尽的担忧。
撑着桌案,脑中反复整理讯息,思绪逐渐清明,道是那人再不会归来,胸腔钝痛愈厉。
悲怒极致的君王吼退了一众面显惊慌却未透半分悲戚的臣子,眦目欲裂。
在将小齐从近侍一职提到将军之位后,两人间别离也多了些。每每逢其出征,蹇宾总是会在大殿中与他饯别,目光紧紧描画他的眉眼,一字一句嘱咐饯别之言
“本王在王城,等你凯旋归来。”
看到那个人抬首对自己辞别,话语和表情浸了分明的自信,才得以定下心。
蹇宾方才想起,此次四国合征南宿一别时,那人最后所嘱却字句为征战期间天玑王城后路所谋划,言语皆为自己安危做打算,甚至低头避开了自己的注视,目光躲闪。
那时候蹇宾刻意忽视了心头涌动的不安,凝视那抹银甲渐行渐远,直至淡出视线。
许是习惯了齐之侃的危机必现,征战必归,甚至偶尔轻击桌案,再抬首,便见那人面露关切,静立眼前。蹇宾从未想过如若,如若这个人自此消失,自己该如何,要如何。
也因此故罢,当听到小齐殁去消息时,蹇宾第一个念头竟是觉得荒谬。
怎么可能,那可是小齐。
只要有小齐在,本王就不怕。
本王最怕的,莫过于你的离开。
“小齐心里,是不是对本王颇为失望。”
蹇宾最后一次为小齐着战甲时,曾这般问他,亦是问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沮丧?一直认为,善揣人心者得以为王,今日光景却如当头一棒,击碎多年笃定。
“属下从未如此想过。”
一袭浅衣之人,眼眸清澈,所盛是与话语一般的坦然,噎得自己喉头哽塞失语。
蹇宾些许怅然,直至那人彻底消失了,才后悔未曾尽信于他,然那人却从始至终都一心为着自己,一颗自己穷尽天玑亦换不起的赤心。
为君王者,万人之上。人心叵测,该信了谁,该提防谁,蹇宾自幼便懂了信任的底线,也从不敢全然交付信任予谁。
初遇齐之侃时,自己重伤被其所救,此种情境仍是心存戒备,乃至两人交心,疑人之心却被时间沉淀了般的,已成了习惯,刻进骨子里,像是一根蒂固的刺,梗在心底,即使努力也无法忽视。
曾经的蹇宾认为未尝不是件好事,却在结识齐之侃后暗自忽视这个习惯,而后仍是忍不住脑中揣测那人所为,心下决定,只要那人不隐瞒,只要他开口,便信他。
纠结的滋味着实难受。蹇宾只能一遍一遍告诉他,也提醒自己
“本王一直相信小齐。”
只是依那人聪慧,不知能看透几分。
多少年过去,蹇宾仍清晰记得曾经山间绿林,清泉潺潺。白衣剑师眉目疏朗,唇角弯弯,眸中常染笑意。
“我啊,我姓齐。”
蹇宾此生后悔之事不多,却几乎件件牵扯齐之侃。
悔未早日撤封祸端天官署。
悔谋粮一战错择遖宿。
悔不听齐之侃言,误了战机。
与遖宿王一战落败被俘,答问数句,蹇宾悔意更添,却归根结底化作一句,不该迫得小齐随出山林。
蹇宾甚是怀念那时齐之侃眼中笑意,在他自称还未从“我”更为“属下”的年岁。
亡国之君,自是无颜面苟活于世,好在百姓无恙,只愧负了祖上。
除此之外,心念只余一人。
抬剑封喉的刹那,蹇宾心底荡声叹息。
若有来生,愿我不再为君,你不再为臣,你我二人素衣白衫闲居山林,依翠柳,傍青竹,行扁舟。习剑对弈,朱陶醇酒,畅意风流。
【二】
茶坊间的说书人常言,人在将死之时会观得走马花灯,其剪纸以为轮,凭命烛嘘之,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所映所现皆是生平过往,亦或在意之人,抱憾之事,烛灭则顿止矣。
齐之侃一向不苟同所谓鬼神天象之说,甚至称得上嗤之以鼻,因而对此等说法也是未曾在意,可今日却隐隐有些好奇,将死之人,可见何景?
慕容离告诉自己天玑大约已破那一刹,心底便明了蹇宾多半也是随之去了。
那个人的脾性啊。
齐之侃眸底微歉,终究还是失职了。
慕容离又问将往何处,寻遍脑中,一无所获。失神间,却发现满怀皆是一人身影。
“横竖你也没别处可去,不如就留下吧。”
是了,齐之侃想起自那年那日那晚应下这个请求后,便再未曾久离那人左右,年复一年,已成归宿。
“也罢。”
横竖也无处可去,不如再陪你一遭。
亲手所铸神兵自是锋利,剑刃游过颈项,温热液体迸溅洒落,剧痛模糊了视线。
意识恍惚间,也未见到那劳什子的走马灯。
齐之侃想要嗤笑,却蓦地滞住。
一道颀长背影,临着城墙,负手而立。金冠高束,墨发垂肩,素净白衣和了凉风徐徐,尾摆轻拨,一如初识模样。
那人像是感应到了视线,旋身回首,目光捕到呆滞的齐之侃,浅抿薄唇噙了笑,眼尾着三分调侃,却掩不去满目柔和。
“小齐。”
踱前几步,蹇宾斜递只手,一声小齐叫得娴熟。
“小齐此次,可莫要再跟丢了。”
【三】
烛火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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